冯彬刚跨进布达佩斯世锦赛的训练场,“异样”就出现了。先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投掷选手主动跟她打招呼,然后在训练时,身边多了一圈以各国教练为主的围观者,尤其拿起铁饼的一瞬间,她感觉到自己正被很多镜头“瞄准”,尴尬、别扭,像被一群监考老师盯着答卷,“给我整不会了”。
“师傅,他们在干吗?”冯彬习惯性地“求助”教练,“这不是看你厉害吗?”李维宾用了轻松的语气,他能确定,时隔一年再次征战田径世锦赛,作为女子铁饼卫冕冠军,冯彬的人气变高了,但他更清楚,“世界冠军”4个字,冯彬显然还没有适应。
出发前,焦虑就开始袭扰冯彬,北京燥热的天气总让她心绪不宁,失眠持续了10多天,抵达布达佩斯后,“更是感觉哪儿哪儿都不舒服”,头疼、腿疼、腰疼……她每天在耳边碎碎念,以至于李维宾也开始失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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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上一届世锦赛,我是抱着拼一下的心态去的,没想到拿了冠军,这次就觉得压力很大,总怕投不到好成绩,会对不起很多人。”冯彬对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回忆,这种情绪被她带到了资格赛,“成绩很差”,但无人戳破,教练隐言不发,让冯彬更加压抑。直到师徒俩一起看男子链球比赛时,李维宾实在憋不住了,忽然冒出一句:“看你比得那熊样儿,还好意思朝我笑。”十多年的默契击中冯彬,“感觉所有包袱都卸下了”。
决赛在第四个比赛日进行。在冯彬登场前,中国田径队在男女20公里竞走、男子三级跳远等优势项目上折戟沉沙,接连冲牌失利,“所以特别想去争块奖牌”。冯彬坦言,本赛季,她的成绩一直在65米、66米左右,“赛前预测67米可以拿牌,目标是投出赛季最佳。”
“教练,我想吃烤鸭。”决赛第一投,冯彬就以66米97突破了个人赛季最好成绩,她达到了赛前目标,向看台上的教练“嘚瑟”起来。尽管,接下来的两饼也超过了65米15,但她坦承“当时一达标,就没干过惰性心理,可能松了两饼”。教练立马提醒她“不能松劲儿”。为了调动兴奋度,这场比赛,冯彬扇了自己五六个耳光,“疼痛刺激,比完了,身上就没有几块好地方。”第四投,她以67米18的成绩排在第二位。
冯彬状态不错,但她没料到自己在前4轮建立起来的优势会因两个年轻人的爆发而荡然无存。美国00后小将陶萨加前两投还垫底,到了第五投,竟然掷出69米49的夺金成绩,将东京奥运会冠军、美国名将奥尔曼挤到第二位。荷兰选手范克林肯也投出67米20,将冯彬挤出前三。
“就超我两厘米,如果不追回来,这一年不得窝囊死,我得拼了。”冯彬感受到空前压力,却在压力下异常清醒,她完美地执行了技术动作,找到了“千分之一秒要抓住的时机”,将铁饼重重地砸在67米41处,夺回了属于自己的奖牌。尽管,已经为中国田径队打破了本届赛事的奖牌荒,但冯彬仍在第六投将成绩提高到68米20,在一场比赛中第四次刷新赛季个人最好成绩。
比赛结束,7人成绩超过65米,“这算是近几年世界女子铁饼水平最高的一场比赛。”先赢后输然后又赢了回来,冯彬扎扎实实打了一场硬仗,这和她去年在美国俄勒冈田径世锦赛上的横空出世截然不同——她就是那场比赛的陶萨加,起初籍籍无名,但孤注一掷,竟将自己的个人最好成绩提高了3米多,以69米12力压奥尔曼、两届世锦赛冠军佩尔科维奇等好手爆冷夺冠。
可过去一年,拿冠军的喜悦似乎一直都没传递到冯彬身上,“很缥缈,那不是我的实力,如果还原那天的场地、天气和状态,我未必能再投出69米。”她剖开内心,袒露自己在面对“世界冠军”称号时的不安,她甚至有些害怕别人总提及这份荣誉,“才不配位的感觉”。
因此,今年再回赛场,尽管“奇迹”发生在别人身上,但在冯彬看来,这块铜牌的含金量一点儿不比去年的金牌逊色,“去年还是有一定偶然性,但这次的成绩就是我一饼一饼拼出来的,它给了我自信和底气。”这是她感知到自己成长的一场比赛,“以前我知道问题在哪儿,但不会调整,但这次我不仅能找到问题,更找到了解决方式,我笃信自己能更好。”冯彬所说的解决方式是“平常心”,这是她用“险些退役”换来的。
“如果可以,我想跟奥尔曼说‘别太紧绷,享受比赛’。”冯彬“心疼”起老对手奥尔曼,这位能打开70米大关的美国名将,连续两届世锦赛遇上“黑马当道”,和金牌总是咫尺之遥,“你准备充分、报以希望,最后却败兴而归”,这种感觉曾让冯彬一度喘不过气。此前,在东京奥运会赛场,状态正佳的她因落枕影响状态,资格赛中3掷的最好成绩仅为60米45,连决赛都没进去,全年无休的训练被戏谑地化为泡影。
二十七八岁,是女子铁饼选手最好的年纪。冯彬从小在各个年龄段都是拔尖儿的孩子,顺风顺水进入国家队,在世界大赛上也几乎都能进入前八,因此,登上奥运领奖台的雄心遭遇止步资格赛的现实,“就像把脸凑上去挨了一巴掌”,被“扇懵了”的她堕入旷日持久的崩溃,亲朋好友的安慰全被泪水冲走,“感觉我对铁饼没有那么热爱了,它给我的打击我接受不了了”。
实际上,从12岁因出色的身高臂展被选入蓬莱体校开始,铁饼几乎给冯彬留下的都是闪光的回忆,“我总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、身材也不好、性格也不好,一直在否定自己,但只有在田径场上,我会发光,我是最自信的那个人”。直到败走东京这座大山横亘过来,“我觉得没必要再练下去,没有再往上走的可能了”。
“有什么比赛能比奥运会更重要?你都敢在奥运会上比那么差,还有什么可怕的?”教练的一句话终于让冯彬意识到,自己已经身在谷底,剩下的路都是向上。她尝试扔掉包袱,随即就在2021全运会上,掷出65米85的个人最好成绩,夺取女子铁饼金牌。此后,每次比赛,冯彬的行李箱里总会留出固定位置,用来放自己常用的枕头、抱着睡觉的鳄鱼公仔和用来磨炼心性的十字绣,作为顶尖运动员,她要更懂得如何与自己的身体、情绪相处。用李维宾的话说:“如果你在东京拿到了第三名,也许就没有后来的世界冠军。”
在低谷,冯彬重新认识了自己和铁饼的关系,“原来觉得我是铁饼运动员,就该练铁饼,但差点儿失去它才发现,我已经离不开铁饼了。”而这次投出68米后,她更加明显地感觉到,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能进前八就会满足的选手,“我可以去挑战更高的极限,巴黎奥运会前的最后一个冬训,我要奔着70米去练,奔着全国纪录、亚洲纪录去练。”她窥见了自己的能力,更有了“不想让自己后悔”的决心。
但现在,冯彬要学着如何在“世界冠军”的光环下更自如地做自己,直到成为自己认可的“冠军”。她依然会依赖眼镜带来的安全感、会从五六十副耳钉中选择一副匹配她对那场比赛的野心,会在赛场上找个角落哼唱“我有一只小毛驴,我从来也不骑”以缓解压力,但有件事她不再会做,“以前我不想练了,就往地上一躺,管他众目睽睽,但现在不行了,我有偶像包袱了”。一枚铜牌,终于让冯彬有底气去面对自己“世界冠军”的身份,“欢迎围观,毕竟被观察、被琢磨,是成为冠军必需的经历”。
本报北京8月28日电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 梁璇来源:中国青年报